脚印

在城市里不容易留下脚印，相对于水泥路面，人类就是再重些，也还是太轻了。我们制造了瓷砖，地毯，马赛克，让自己生活的不留痕迹。只是偶有灰尘的地方，才有脚印呈现。灰尘，时间的缝隙里吹出的碎屑；灰尘，淡淡的思念或者怀旧。被拖把拖掉，在水龙头下冲个干净。
我怀念火山灰下和岩洞中埋藏的脚印。我们搭火车，坐轮船，脚印是汽笛一声或者浪花一行：我们乘飞机，驾宇宙飞船，脚印散成淡淡的轻烟。
脚印指向未来，指向远方，指向目的地，但从何开始，我怀疑起盲目奔赴的价值。我看见绕成圈圈的脚印，汇成一个人的漩涡：我看见复制在石膏上的脚印，成为一个陷入兽行的证据。我回顾自己的脚印：小路上，田埂上，水渍上的，烟蒂旁的……多少年了，我已经只有脚，没有印，那些大大小小的脚印，一生的脚印，留在了母亲剪下的鞋样子里。

听耳机的日子，听耳机的人

（一）
出于少年特有的虚荣心，想在同伴中引人注目想在异性前扮酷，于是将对音乐的狂热延伸到了播放音乐的机器上，到后来都搞不清是真的喜欢音乐还是只想在人群中显摆。
我所在的地方是农村，经济相对落后，附近的小镇上也只有一条不到百米的街。但磁带和随身听是早有卖了，磁带4元钱一盒，随身听20到80元不等。这些东西在我姐姐辈是流行的象征，这就说明在我们这一代它们已经是古董级了，所以一般也就买了在家听听。偶尔有带到学校里来的必然是上城里买的好家伙，听的时候必将其深藏衣内，最好还留一头长发盖住耳机，否则效果会适得其反，被人笑话。
开始我还不知道有种收音机很像Mp3。某天看见一位仁兄在课桌下摆弄耳线，凑上前看见是个比U盘大点的小匣子，便问是不是Mp3。那人说哪买得起，这是收音机。我便拿来端详了一阵。

（二）
第一次见到真的Mp3是在公交车上。那天我上车后习惯性地一扫视便看见左边靠窗的一个女子戴着耳机——我承认我的确有些敏感。然后我便若无其事地走到后排坐下。我不敢停留太久，一方面这会显得没礼貌，另一方面我没有勇气。她很美，或者说，那个画面很美。傍晚的阳光斜射入窗内，划过她的脸，然后落在钢板上，勾勒出她修长的侧影。她没有像一般乘客望着窗外，而是闭着眼微颦着秀眉，腿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上面是一台深蓝色的Mp3。
　　人在直面过于完美的事物时，总是显得底气不足，至少我是这样的。后来我便只在后面偷偷看她的背影，车内拥挤起来，她依然安静地听着，不为所动。

（三）
大概是上学期期中的时候，楼上某班的一个家伙也买了台Mp3。消息几乎一夜传遍了全校，然后这机器又在一周之内访遍了整个初二年级的教室以及教师办公室。
到我们班的那天，一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给牲畜喂食时的场景。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
待人群散尽，我上前借来看了一下。红色的，即插型，200多元的。也没听，姐已经问过我，要Mp3还是CD机，我说是Mp3。不差这几天。

（四）
几天后，那个未来的姐夫来了，提着大包小包，家里每人都有份。我的自然是Mp3，火柴盒型，深蓝色。
兴奋，失眠。然后便开始了听耳机的日子。

（五）
早上6点出门，从水田旁经过，蛙声一片。那种情景只有经历过才知道。这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而我没听这大自然的交响乐，耳机代替了它，但只要注意力稍一移，蛙声还是可以轻易听到。步行六七分钟，来到站点等车。那儿的嘈杂声比水田旁更甚，只是有了耳机，望眼欲穿的焦急少了许多。
上车，投币，攀着铁杆，略带踉跄地走到后排。目光不再扫视，而是直接向里走。
偶尔碰到一脸严肃的校长，便趁他不注意，摘下耳机，向他说：老师好！有时候则当作没看见。最尴尬的是，喊得轻了，他没回应，便装作没喊过，走开。这情形若被别人注意到，我就会非常不自在。我还是个好学生，而听耳机则多少有点傲慢有点另类。我不想被流言所累，尽管已经有许多议论在我背后。
除非别人主动搭话，否则我会一直沉默地看风景看到汽车到站。但别人来搭话的概率同公交车爆胎的概率极似。
下车后还有几十米路要走，而我则早早地收起耳机，生怕又引起误会，但已有轻蔑的眼神投向我。
头一天口袋太浅把耳机露了出来，被同桌发现，然后牲畜进食的画面又出现了。因为心情好，我也回答了他们的询问。后来向我借的人络绎不绝，我也借给了几个熟人，但几天后便不借了。在我看来，他们中懂得珍惜的人，比我家池塘里的尼斯湖水怪多不了多少。
后来，我一般不拿出来了，除了上体育课的时候。

（六）
由于生理心理的原因，我可以不上体育课，只是下楼挂个名，所以当他们都在挥洒汗水的时候，我一个人静静地在墙角听音乐看小说。

（七）
有次一个经常去办公室的同学说：好学生也是这样子的啊？那时正值期末，而我挎着扁扁的挎包，戴着耳机，一身休闲装——我反问他，好学生不可以这样吗？他笑笑，我也笑笑。
从学校到车站的路上，各种各样的目光投向我。很杂，有觉得我显摆而装出蔑视的，也有看不惯我平时的为人以及诸如此类的。我也搞不懂，只是少说几句话，不喜欢人群，就得这样吗？有个老师曾找过我，说都觉得你不关心集体，有点孤傲。我说我那顶多算孤僻。我安安静静的也没惹谁啊？
有时候我挺羡慕鲁滨孙的。
回家的车上，会碰到几个老师。而我会说声老师好，然后把位子让出来，他们也会推辞一番，然后说声谢谢，再扯些学习上的事。有时候，我也会摘下耳机很阳光地跟他们聊到下车。只要愿意，没什么装不出来的。
到了小路上，又剩我一人踽踽独行。其实也只是换了背景。在人群中亦是听着耳机孑然一身。也有些人看出我戴着耳机只是在逃避寂寞，但我浑身的刺儿却使他们接近不得。
在小路上，看到茂密的竹园，竹子摇曳，心里莫名地感到很安慰。

（八）
刚放暑假的那几天，每天听音乐电台到很晚。
后来耳机坏了，便独自去镇上买。问了几家，都说没有。最后还是托姐买了，不是原装的，音质差了许多。再后来有一次洗衣忘了拿出来，Mp3泡在水中就彻底坏了。
在拥有Mp3的第一天，我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个梦——怎么自己想要的东西就有了呢？现在果然失去了。爸爸姐姐未来的姐夫都说，如果想要，再去买一个，但我知道，过不了多久，它终究会失去，所以我说，初三了，到高中再说。
于是听耳机的日子就这样告一段落。
有时候，坐在午后喧哗的公交车上走在清晨静谧的小路上，我会恍惚地觉着耳畔又有熟悉的歌声响起。但我知道秋意萧瑟，蛙声不再，车上也不再有那么浓烈的汗味香水味了。
听耳机的日子还是逝去了。

（九）
我想说的是，至少有那么一类人，听耳机，只是因为寂寞。